村口的“亲娘”
作者：胡小卫
我的老家在农村，村口有株老樟树。树下人来人往，却常有一个女人在，在等人。等谁？等我。她，姓庄，就是我的“亲娘”。
在我的家乡，“亲娘”是一种特别的称呼，指没有血缘关系而认下的“母亲”，目的是为了孩子好养。我小时候，母亲没有奶，母亲常常抱着我去找同一个生产队的庄姨。庄姨也不嫌弃，每次都让我吃得饱饱的。
但我不喜欢庄“亲娘”，因为她长得不漂亮，满脸皱纹，才四五十岁就老了；还因为，她一不是大队干部，不威风；二不是铁匠也不是裁缝，更不是卖糖果的小贩，无钱给我买东西吃；三，她是寡妇，前几年丈夫死了，听八字先生说，跟她太亲近了要倒霉的……可后来，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有一天，我替生产队放牛，这是一条牯牛，性格暴躁。它跟邻村的另一条牯牛斗起来了，斗输了，被追得没路，竟然向我冲过来。当时，我才五岁，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机，一个人影闪过，抱起了我，疯牛擦肩而过……我得救了，庄姨却被撞伤了，伤半个月后才好。父母感激，便让我认了她作“亲娘”。
我当时还满是委屈，可在拜干亲仪式上，庄姨给了我十块钱后，我就很高兴了。庄姨很高兴，她喝酒，喝了四五十杯酒，醉到第二天才醒。
庄姨从此把我当成了亲儿子来看待了。
春天，她会采野荞头，炒了鸡蛋，请我到她家里吃，真香啊；夏天她下河摸鱼，摸了鱼，如果有两条，就送我家一条，如果只有一条，也送我家；秋天，她会上山采野板栗，收拾回来，堆在屋角里，待把外面的刺“沤”烂了以后，就剥了刺，取出板栗，送给我吃；冬天，她种许多萝卜与大白菜，也是送到我家……自从认了我这个“干儿子”后，她忙碌了许多。
而她做得最多的，就是等在村口的大樟树下，送我上学，接我下学。
那时，我在村小学读书，村小在山上，离家有四五里，沿途全是山路。可父亲在公社开车，母亲是妇联主任，每天带着人去深山里修水库，庄姨便自告奋勇说要照顾我。每天七八点钟的时候，她就等在村口了，等我经过，然后送我去上学。如果天上下雨，她会打着伞送我；太阳很毒，她也会打伞送我。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条小河，没有桥，如果涨水，她会背我过河，冬天也是如此。
有一次冬天，天气很冷，她赤脚背我过河，滑了一脚，弄出了血。我问她怎么样，她说没事。可后来才知道，她扭伤了腿，肿得象包子，央人采了草药敷上才好的。无数次，我的背影已经走进学校，她还在那儿瞅着，瞅着……
我年纪渐大，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城里的初中。走的那天，她来送我的。她送我红薯干，还暗地塞给我五块钱，让我买东西吃。
但我在城里，她在乡下，以后见的机会就不多了。每个月末，父亲会上城里给我送伙食钱，她偶而会随了来。她那时脸上皱纹越发多了，腿脚也不利索了。还有气喘病，走一阵，就要歇一会。
有一次，她背着我的父亲来城里看我。同学见了，问我这是谁。我说是我干娘，那同学年少不懂事，嘲笑说真丑啊。我脸上没光了，转过身，就把干娘拉到教室外，说以后没事别来找我，麻烦啊。干娘脸上顿时变得煞白，她尴尬万分，紧了紧破棉袄，一双穿着解放鞋的脚拼命往后缩，可两个脚趾已经露出来了。她强笑着，说：“我卖了许多板栗，得了十多块，给你吧。”硬是将钱塞给我，饭也不吃就走了。后来据父亲说，干娘当天为了省钱，是走了十多里路回老家的。
我过意不去，那年回家过寒假时，给她买了一瓶“五加白”酒，才两块钱。她接住的时候，抖抖索索的，激动万分。她舍不得喝，却到处对人讲，她的“干儿子”给她买酒喝了，干儿子真好，真值。
再后来，我上高中，上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与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而她呢，却越发地衰老，苍白，佝偻。每见她一次，我都会惊叹岁月的无情，消减了她的青春、她的生命……可每一次回家，她都提前从父亲那儿打听到消息，一次不拉地到村口迎接我。
我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1999年，干娘病死了。
当送葬的队伍缓缓经过村口，当我看到树下的青石板时，我忽然想起以前的情景，还有亲娘那瘦小的身影，以及她的笑容，顿时泪如泉涌。
我一下子伤心了，哭了起来，这才想起，亲娘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但她却以一个母亲的胸怀在照顾着我。
而她死以后，这村口再也不会有送我、等我的人了。
那个佝偻身子的人，再也不在了。
粗粗算来，干娘接我送我成百上千次，我却从来未送过她一次，从没说过一句好听的话，更没有感谢她的好意。
现在送她，却是送她去天堂。那樟树依旧，那小土屋依旧，村前的小河依旧，路边的小草依旧，可是，干娘却再也回不来了。
干娘，似乎永远站在村口，笑着，笑着，仍然在等着我，等着她的“斗斗”（我的小名——）……
村口的亲娘，永远在我的心上。
征稿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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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编辑：秦姝文
审核/主编：童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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