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作品 | 绿荫

点击数：次发布时间:2018-06-23

第十三届

“生命之歌杯”征文大赛

参赛作品展示

绿荫（小说）

王应川

空白

牛角湾是一个穷僻小村，百来户人家，处泉城的一处角落。这里简直就是个世外桃源，一条名为新堤河的河流拐个九十度的弯，把村子揽在怀里，如渔网般纵横交错的河汊罩着村庄，只留一条弯弯的细细的泥土路突出水的重围，呈弧线向村外蜿蜒开去，宛如一支牛角，牛角湾因此而得名。

除了水，便是树，房前屋后，河坡路旁，到处都是蓬勃生长的树，远远地看这村子，只能看到一朵绿色的云。

凌晨的柳树静静地立在路旁和水边，像一群甜甜的酣睡中的孩子，轻盈的晨雾飘来飘去，如曼妙的仙女挥舞乳白的衣袖，一会儿擦拭树枝上的尘埃，一会儿擦拭瓦蓝瓦蓝的天空，整个牛角湾擦变得晶莹剔透，就连牛角湾小学的墙壁也被擦得洁白明亮。

早霞把东面的天染红时，就有公鸡喔喔喔地叫了，就有母鸡格格达地闹了，就有鸭们嘎嘎嘎地拍着水花乐了，偶尔有几声温和的狗吠，那是忠实的土狗向人们传递平安的讯息，接着就有咚咚咚的脚步声敲打路面，从白雾绿荫的深处传来，经过学校旁边，落入那片无边无际的田野，溶化在那片绿色里。

“当当当”，铃声响起来，散落在教室前面那片绿茵茵草坪中的几十个孩子，呼呼地一下子涌进教室。这铃声在这幽静的村庄显得很清脆，太阳的红脸蛋准时露出来，阳光金子般柔和，树叶上的露珠瞬间成了五彩的珍珠，风一动，珍珠便飘飘洒洒落下来，河面闪烁着无数碎金，深居在绿叶丛中的鸟儿扇动起翅膀，唱着歌，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接着就有浑厚的抑扬顿挫的男中音从教室后窗飘出，飘荡于无边际的田野之上，飘入那正忙着插秧的农人们的耳朵里，他们的孩子在这样美妙的音乐中吮吸知识，他们欣慰，而且，有如此美妙的男中音陪伴他们辛勤劳作，劳累如烟云般飘散。

这是村里的一所微型小学，只有一间如农房般大小的教室，只有一个老师，教室里的前边和后头，各挂一块小黑板，教室里的学生分为两茬，一年级学生面对老师津津有味听课，二年级学生则脸朝黑板兴致勃勃地写作业。老师把课程安排得井然有序，老师教得得心应手从从容容，老师不停地讲课，优美的男中音源源不断地从后窗飘出......

叫人揪心的是，讲桌旁有一根醒目的拐杖，它是老师的贴身侍卫，老师讲课，它就安静地倚靠在课桌旁，也随学生们陶醉在那美妙的男中音之中，老师起身，它就赶紧站起来，协助老师行走，有时支撑于地面，有时深入草丛，老师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十多年了，它就一直这么忠心耿耿地跟随着老师，它的身子早被那双落满粉笔灰的手打磨得光滑锃亮。

老师并不老，椭圆形的脸蛋白皙白皙的，眼睛圆圆的大大的，里面漾着温柔，就如新堤河河水，老师名叫冬，今年刚三十，但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小鸟般飞出教室，飞入操场前那片绿茵茵的如毛毯般柔和的草坪，在上面欢跑跳跃打滚捉蛐蛐，拐杖赶紧挺身投向主人的手，陪伴冬老师一拐一拐地向草坪走去。

冬老师坐在柔软的绿毯上，他的学生们马上簇拥过来，拐杖就躺下来，甜甜地拥抱绿草和鲜花了。

蓝天上飘着白云，草坪上飘着男中音，随着这优美的声音，学生们走入丑小鸭的天鹅湖，走入小木偶奇幻的世界，接着他们随冬老师唱歌，稚嫩的童音随风飘荡，飘得很远很远......

太阳偏西，红脸儿搁在树梢上，村子校园披上了彩妆。“冬老师好！冬老师再见！”在夕阳温柔地注视下，学生们一个个跟老师道别。

送走最后一名学生，冬靠在学校旁边那棵最高的柳树树干上。“咚锵锵咚锵锵”锣鼓声从新堤河河面飘过来，不可抵挡地传人秋的耳鼓，他的目光掠过河面，寻找那发出锣鼓声的地方，这是谁家的女儿要出嫁？或是谁家的小伙要娶亲？知道知道，冬心里早就知道，他心中的月妹将要嫁给别人了，他把目光投到那扇令他心颤的窗子上，他知道那扇窗子此刻会打开。啊，原谅我，月妹！我不能娶你，不能给你幸福的未来，但我会在心里祝你幸福......

夕阳坠入天边的树林之中，却把余晖泼洒开来，红红的霞光中，一扇窗子轻轻打开，红润润的圆脸蛋紧贴窗口，长长睫毛儿微微上翘，偶尔睫毛相碰，似乎能碰出轻轻声响。

冬哥哥，你怎么还在学校没走？你站在那棵高高的树下痴呆呆地在想什么？冬哥哥，你知道吗，你的月妹明天将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这事是我爹方九品操纵的，不，应该叫他“酒瓶”，他只知道喝酒，腰间老是别个酒瓶，难怪别人这么叫。他喝了酒就会耍酒疯，我的妈妈，一个可怜的湖南女子，就是不堪忍受他那频繁的家暴才跳的新堤河，如今，他又要断送我！

冬哥哥，你怎么还不来？我知道你的心思，就是因为你的腿你才故意疏远我，其实，你的心里有我，是不是？就像我的心里有你。和我一样，你的母亲也是湖南人，六三年，她俩一同逃荒到的湖北，落入牛角湾扎下根来，她们以姐妹相称，你喊我妈小姨，我喊你妈姨伯，从小我们就像亲戚来往。记得我们在牛角湾读完一二年级后，又一同上西林镇中心小学读书，你腿不方便，姨伯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天天送我们上学，在镇中心小学，你老是班上的第一名，可我成绩不好，回到家，你就来我家辅导我写家庭作业，我常常幻想，时光倒流到那时该多好！

我妈走后不久，姨伯也出了事，就是在学校旁边那棵高高的柳树下。那天，我们村调皮的小军爬到树上掏鸟蛋，不小心碰翻了马蜂窝，马蜂们倾巢而出，仇人似的叮咬小军，小军不堪忍受，松手从树上坠落，姨伯去田里插秧，刚好经过树下，她想都没想，就用手去接小军，小军落入姨伯怀抱毫发无损，姨伯却被撞倒。那时，树下有一个石磙，作碾压谷子之用，村民也常常在上面磨镰刀，姨伯倒地时，头正好重重撞上石磙，没等送到医院，姨伯就离开了我们......从此我们都成了没妈的孩子。那年你正在镇上读高中，在老师的安慰下，你参加了高考，你的老师非常担心，但你的分数还是过了一本线，可后来，因为你的腿体检不过关，你没上成大学。

长长的睫毛合拢，有泪水涌出，从窗口落入新堤河。

冬哥哥，你知道吗，我心里只有你，在别人眼里，你是一个瘸子，可在我眼里，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丧母，与大学失之交臂，你都没被击垮，你毅然决然去当一个孩子王，你把爱倾洒到村里的孩子们身上，你一人教两个年级好辛苦，但你的学生很争气，每学期全镇统考都能拿回名次，给你带来荣誉给你安慰。最引以为豪的是，你在教学的闲暇爱上写作，你用心把我们这偏僻小村的事写成文字，上了报刊杂志，这可是我们村破天荒头一回的事呢！

长长的睫毛打开，两汪河水般清澈温柔的目光投向那金色的校园，这小窗与校园之间，仿佛有根电线有条通道，仿佛连接着一道美丽彩虹。

冬哥哥，你怎么还不来，难道你心里没有我？我们母亲在世时说过，说我俩结成姻缘，我们两家会亲上加亲。小时候你是那么疼我，我上你家吃饭时，你总是往我碗里夹肉片鱼块。可为啥到后来，我们之间就拘谨起来了呢？你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就没了勇气爱我？记得我们有个一次约会，在学校旁那棵高高的柳树下，我把手伸向你，把身子投向你，你只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便松开了便退缩了，你是不是觉得背后有双眼睛？是的，那天我们背后确实有双眼睛，那是我们村里的“小广播”，“小广播”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我们在树下亲吻了搂抱了，这话传到我爹“酒瓶”的耳朵里，回家他就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一个女孩子家不自重不守规矩，说你瘸了一条腿是老鼠爬蒸笼不够格，是癞蛤蟆吃天鹅异想天开。我爹“酒瓶”恶意中伤了你是不是，别别别，莫莫莫，他说的不是人话，你别往心里去，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残疾人，你压根儿就是一个健全人，比健全人还健全。

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那“酒瓶”爹就四处托人为我说媒，逼我相亲，每次都被我拒绝，我心里只有冬哥哥！这次是姑姑为我介绍的，枝江人，酒厂老板，“酒瓶”爹一听就相中了，就乐开花了，我死活不干，你猜怎样？我爹“酒瓶”用酒瓶敲破了他自己的脑袋，血如喷泉般喷出，姑姑吓坏了，对我骂道，你这死丫头，你要逼死你爹吗？我也吓坏了，就同意了这桩亲事，姑姑和“酒瓶”爹趁热打铁，马上报日，明天就是我远嫁他乡的日子了。

冬哥哥，你只要今夜能来，我一定投入你的怀抱，哪怕我爹“酒瓶”用酒瓶把他的脑袋砸个稀巴烂，我也会义无反顾地跟你走！可你为什么不来呢？你不来，我就没有主心骨了，就像墙头的稻草，像湖面的浮萍......

夜幕终于降临了，牛角湾的夜像倒扣的锅一样漆黑，亮起的窗子一闪一闪，像点点星光，像眨着的眼睛。夜深了，深了，亮着的窗子稀了。但最后还有一扇窗子固执地亮着，窗口紧贴着一张白皙白皙的脸，窗下靠着一根拐杖......

一年后的一个春天，冬和他的学生在教室前的草坪上课间休息，他们坐着躺着望着天上飘飞的白云唱歌，忽然他们都感到眼前有一道红光闪过，他们都回过头来，不禁都愣住了：一个穿着红衫的长得跟月一样美的女孩来到了草坪边，叫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女孩手上也拄着一根拐杖。

你真的来了？

我不能来吗？

对视了一会，安静了一会，冬的学生们呼地一齐涌上去，涌到女孩面前，喊，春老师好！春老师好！

不错，来的是一位女老师，名叫春。春和冬是在去年全市组织的一次文学笔会上相识的，春是西林镇中心小学的老师，那次笔会上全镇仅他们两人，冬曾经骄傲地给他的学生谈过，所以此刻，机敏的学生们一猜就猜到，来人一定是春老师。

那次笔会空前盛况，有省里来的知名作家为文学新人授课，整个泉城市所有骨干作者和文学青年全部到位，在游览了泉城的著名景点火云山之后，大家欢聚一堂，进行了别开生面的改稿会，冬推出了自己的新作《牛角湾轶事》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春更是被小说中那散文诗般优美的文字所陶醉，小说描绘了偏僻乡村古朴的风土人情，到会者一致认为，整个作品着力展示出了一种纯真的天然的原始之美，这种美随着作者特有的诗化的文字涓涓溢出，悄悄地将读者感染，省里来的知名作家说，此部小说虽然还比较稚嫩，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出自一位偏僻乡村的文学新人之手，实属不易，小说充满浓郁的地方特色，而且表现形式新颖而独特，这会给泉城文坛带来一股新鲜空气。研讨会结束之后，春对冬说，看了你的小说，我产生了去牛角湾的欲望，冬说，欢迎你光临，我将随时恭候。想不到今天，春把一句玩笑话当诺言付诸了实施。

你真的来了？冬又多问了一遍。

怎么，你不欢迎了？春调皮地反问道。

欢迎欢迎，冬赶紧给春倒茶，学生们真机灵，他们就地取材，飞人草坪采来野花扎成一束，送到春老师面前，春欣然收下，与学生们热情拥抱。

春捧着这束特别的花，坐下来品茶，冬红着脸不知所措，嘴里念叨道，招待不周，实感惭愧，这破地方让你见笑了。

春笑了一下，说，谁说这儿是破地方？我今天还不走了，我向教研组提出了申请，要求调往牛角湾小学任教，领导都答应了，难道就只有你不愿意吗？说着，春从包里拿出了调令，放在冬的面前，冬惊愕得嘴巴张成了一个“0”。

牛角湾的水笑了，树的舞蹈摇了，鸟儿们的甜嗓子唱了，牛角湾张开温暖的双臂，迎接春的到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这是一个静静的早晨，一辆三轮车驶出校园的浓荫，驶出牛角湾玻璃带子的环绕，驶上了那条细如牛角的泥土路，车上坐着五名四年级的学生，冬今天带着自己的学生去镇上参加竞赛考试。

学生们进入了考场，冬目送他们向他们挥手，这是牛角湾小学的学生第一次走进这么大的考场，这次考试是全市举办的，试卷将由市派来的监考老师带走。其他学校的带队老师都进入办公大楼休息，可冬不，他静静地站在考场外，他觉得似乎只有他站在这里，他的学生在考场才能定下心来，从容地面对考题。考试完毕，学生们像是自己久别的孩子飞向自己，冬询问了一下考题的难与易，以及他们的发挥情况，学生们的回答让冬的脸上漾出笑意。

冬驾着三轮车往回走，走到一家餐馆门前停了下来，他要犒劳一下他的学生们，学生们毕竟好不容易来了一回镇上，他把学生们安排到了餐桌上，自己又折回身子弯腰去锁车，这时，一辆装有货物的货车，从公路上飞速斜刺过来，径直冲向餐馆，在门口与冬的三轮车重重相撞，冬的三轮车被压扁，餐馆里的人员与冬的学生们全都飞快跑出来，学生们大声喊道，冬老师！冬老师！得不到冬的回答，学生们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冬走了，走了......春留了下来，牛角湾小学依然那么美丽，教室旁的那棵柳树依然那么高那么绿。课余，春穿着红衬衫拄着拐杖，在那片绿荫下，和她心爱的学生们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春扮演母鸡，学生们扮演小鸡，一个个子高大的学生充当老鹰，“老鹰”扑来，“母鸡”左右跑动护住她的“小鸡”，春一拐一拐的，她的动作是那么美，与这片绿荫如此协调如此和谐。

在这群“小鸡”中，有一个个子小巧格外机灵的小孩，也跟着学生们屁颠屁颠地欢跑，他是今年新添的一年级学生，他不是别人，他是冬和春的儿子：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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