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峡山文化
【厚德杯征文初选作品】1072号
逃婚的大姑/彭兴凯
一
大姑嫁给于麻子,纯粹就是一桩弄假成真的事情。
实际上,在大姑与于麻子制造那场假婚礼前,她已经有了未婚夫。不仅有了未婚夫,还私下里有了另外一位意中人。否则,大姑也不会在嫁给未婚夫的半路上神秘失踪,闹出一场惊天动地的逃婚大剧。
大姑的未婚夫叫孙耀民,家住蒙阴县城。孙家是蒙阴城里有名的大户,单是商铺、旅店和钱庄就占领了大半个县城。那时候,在蒙阴地面有两个名门旺族,一个是蒙阴城里的孙家,一个便是北去县城九十里,一个叫坡里疃的小镇上的彭家。我们彭家虽然远居乡下,却是有名有声的耕读之家,特别是到了我高祖那一辈时,他勤俭持家,致力桑麻,积累了大量财富。等到我曾祖父执掌门户时,财富之多,竟然有了与蒙阴城孙家分庭抗礼的味道。
孙家与彭家虽然在财富上分庭抗礼,两个名门旺族却是世交,因此,当孙家的公子孙耀民长成一条挺拔茁壮的小伙子,彭家的大小姐彭美蓉出脱成风姿绰约的大姑娘时,缔结姻缘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本来,按两家的意思,要在来年秋后为他们完婚的,谁料想鬼子打进了沂蒙山,到处杀人放火,抢劫虏掠,闹得天下没有了太平。我爷爷担心如此的局面持续下去,两个年轻人儿有什么好歹或闪失,就打算提前将他们的婚事给办了。爷爷的提议得到孙家的认可,于是,大姑与孙耀民的婚事便提前举行。那是农历三月末的一天,刺槐花开得一派雪白,十九岁的大姑穿上新妆,骑在一头白鼻子大青驴上,在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上了路。
虽然有战事不断发生,那天却是风平浪静。阳光也挺不错,千道万道的光线灿灿地照下来,到处都是悦目的新绿和槐花的芬芳。成了新娘子的大姑面带微笑,双眸流盼,光彩闪烁,人骑在驴背上,一面蹄声嗒嗒地向前行进,一面悠然地看起了山景。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当送亲的队伍登上一座叫大崮顶的山冈时,骑在驴背上的大姑忽然喊了声停下,从驴背上跳了下来,对大家声称要去小解,随即便闪进一片马尾巴松与刺槐树组成的密林中,从此不见了踪影。
大姑逃婚了。
大姑之所以逃婚,就是因为她有了另外一位意中人。
大姑的意中人叫田德林,是八路军一一五师里的一位年轻军官。就在爷爷张罗着要为大姑完婚时,一一五师来到了坡里疃,在镇子上驻扎了下来。于是,大姑便见到了那个叫田德林的侦察连长。其实,若是论职务,田德林远远没有孙耀民高。孙耀民同样是位军人,在国民党王洪九部任上校团长。论模样,田德林也没有孙耀民帅。田德林个子虽然高,脸膛却是黑黑的,显得老成而又粗糙。孙耀民却是个白面庞,直鼻梁,戴着眼镜,一副潇洒而又儒雅的书生模样。然而,八路军的队伍仅仅在镇上驻扎了五天,大姑的心便让那个侦察连长给俘虏了,两人偷偷地在镇子旁边的小石桥下有了山盟海誓。只是,他们好上还没过三天,队伍突然接到命令开拔了,两人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天,当大家还在大崮顶上疯了般地寻找新娘子时,大姑早已下了山,遁入一片更为浓密的树林子。尽管大姑并不知道她的意中人随着队伍去向何方,但是她却下定了寻找他的决心。而且,她的逃婚是早有预谋。骑在驴背上的时候,有一只小花包袱是一直挽在她臂弯里的,那里面就有她早就备好的平常衣物。她知道在兵荒马乱的年景里,一个年轻姑娘穿着红艳艳的新嫁衣四处寻人,是危机四伏、步步险恶,相当可怕的,因此,当她进入那片更为浓密的树林子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身新嫁衣脱掉,换上了一身粗布衣物,还抓起一把尘灰在脸上抹了抹。
即便是如此,也难以遮挡她如花似玉的女儿身。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当她四处奔走寻找意中人的时候,便在一个小山村的村口让一位鬼子兵发现。那鬼子兵是在村口站岗的,忽然看见小路上走来一个人,他竟然一眼便认出是个小姑娘。那鬼子兵的眼珠一转,就起了邪心,立刻抄着枪追了过来,嘴里还喊着花姑娘什么的。幸亏四下里都是山,山上树木麻密,乱石碴岈,大姑虽然是一双裹了半裹的小脚儿,跑的却极是快,在翻过一座山梁子后,还是把那个鬼子给甩脱了。
就是在这时候,大姑遇到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虽然不是她要找的一一五师,队伍中更没有她的意中人田德林,却同样是共产党的人。那是山东纵队沂中支队属下的武工大队。他们有五十来个人,是躲避鬼子的扫荡藏匿在山中的。时间已是下午,他们觉得鬼子应该退回在沂水城的据点了,便派人下山去侦察,刚从一座崮峰上下来,却远远地看见一位姑娘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后面还有鬼子追赶。还好,姑娘跑得非常快,鬼子在追了半追之后选择了放弃。武工队员们便树丛中走出来,出现在我大姑面前。
当时的我大姑刚刚脱身,还惊魂未定,忽然看见有人围上来,立时吓傻了眼,嘴里啊呀叫了一声掉头就逃,一个趔趄却摔倒在地上。人挣扎着正要爬起来,一个汉子已经走到她面前。那汉子道,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说着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那个将大姑拉起来的汉子,就是后来与她制造假成亲的于麻子。
于麻子便是这支武工队的队长。
于麻子不仅是武工队队长,在沂蒙山区也是鼎鼎有名。他在少林寺里学过武功,功夫学成之后去闯关东,在东北抗日联军打过好几年鬼子,并且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抗联失败后他回到沂蒙山老家,随后就发生了七七事变。日本人过了黄河来到沂蒙山,他接受组织安排打入鬼子内部,在沂水城外的高桥镇,当了一名伪军大队长。有一天他接到上级指示,让他配合沂中支队拔除高桥据点。于是,在一个中秋节的晚上,他与沂中支队里应外合,顺利地将据点拔除。不仅将据点拔除,还将里面二十多名鬼子全部报销。据说,其中有八个鬼子是他亲手解决的。他甩着一把大砍刀,就似切地里熟透了的西瓜,只听咔嚓咔嚓地一阵响,八个鬼子的脑袋就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从此他名声大震,成了鬼子谈虎色变的人物。
其实,我大姑早就知道于麻子,还是田德林驻扎在坡里疃时,当故事讲给她听的。在大姑的心目中,这位威风八面的抗日英雄只存在于传说中,似乎与她并不搭界,更不曾想到有那么一天还能与他相遇。因此,当她知道扶她起来的汉子就是于麻子时,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姑瞪大眼睛说,你真是那个于麻子啊?
于麻子笑着说,你瞧瞧我脸上的小坑儿,不是于麻子又是谁啊?
大姑大胆地抬眼去看,果然看到于麻子脸上布满星星点点的小麻坑,但是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道,那个似在地里切西瓜,一气砍死八个鬼子的大英雄就是你?
于麻子哈哈大笑道,你说不是我又是谁呢?
大姑再次打量于麻子,便看到了他肩上背着的一把大砍刀。那刀形似弯月,寒光闪闪,刀把上还有艳艳的红缨子,在风中一飘一飘。大姑望着,就知道面前的汉子真的就是那个大英雄了。
尽管队伍不是一一五师,更没有侦察连长田德林,大姑还是留了下来,从此成了一名抗日战士。
二
大姑与于麻子上演那出假成亲大剧时,她已经在沂中支队从事抗日工作有一个年头。两人之所以要上演那么一出假成亲大剧,是因为半个月前鬼子进山扫荡,于麻子的爱人李月兰被抓去,关进了沂水城里的宪兵队。沂中支队和武工队虽然千方百计地进行营救,却一直没有成功。那天,我大姑正在村头的小河边畔洗衣服,沂中支队的支队长突然站在了她面前。
大姑慌忙站起来说,支队长,您怎么来了?
支队长平时一脸微笑,和蔼可亲,但是那天却一脸严肃。他沉着脸对我大姑道,彭美蓉同志,我来找你,想把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大姑忙将一件洗好的衣服晾晒到旁边的石头上,道,队长,您说吧,有什么任务要我去做?
支队长并没有急于把话说出来,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点着烟斗吸了一口烟,才将目光望向我大姑道,彭美蓉同志,你是知道的,李月兰同志自从被捕,咱们虽然多方营救,却一直没有成功,大家都很担心与着急。今天,支队领导召开了一次专门会议,研究如何营救李月兰。大家分析,鬼子之所以抓捕她,就是因为她是于队长的爱人,他们想拿李月兰同志当筹码,跟咱们叫板。因此,根据这一情况,咱们决定使用一个假成亲的计策,用来迷惑和麻痹敌人。当敌人知道于队长有了新欢,他们就会觉得李月兰已不重要,或者把她放掉,或者放松警惕,让我们得到营救的机会。
在沂中支队一年多来,大姑与李月兰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不仅熟之又熟,还是好姐妹,大姑总是亲切地管她叫兰姐。李月兰同于麻子生有三个孩子,大的叫大牛,二的叫二牛,小的叫三牛。大牛才六岁,二牛刚三岁,三牛生下来还不足周岁。李月兰被鬼子抓走,大姑比谁都着急,就主动承担起照看那三个孩子的任务。只是孩子都还小,每当想起娘来而哭闹时,她便没有了奈何,只好陪着掉眼泪。尤其是三牛,还没有断奶,一饿了就咧开小嘴哇哇的哭。哭得她心里似猫爪儿挠。听支队长说完营救兰姐的方案,我大姑并没有多想,望着支队长等他安排任务。
支队长便再一次严肃起面孔说,彭美蓉同志,经支队领导研究,决定让你来扮演那位新娘子。
大姑显然没有想到,不由怔在了那里,张大嘴巴半天没有说出话。
支队长道,彭美蓉同志,我知道这个任务有点特殊,你可能不好接受。你可以考虑一下,再给我一个答复。
支队长说着站起来就走,却让我大姑拦住了,道,没有什么可考虑的,为了救兰姐,我答应。
虽然是假成亲,为了让鬼子信以为真,婚礼搞得却一点儿都不马虎。那一天,在一个叫叶家楼子的镇子上,沂中支队杀翻了一口猪,宰了两只羊,还请来了蒙阴城类家馆子里的一位名厨掌勺,单是酒席就摆了十八桌。作为新娘子,我大姑则插花戴朵,穿上了那身红艳艳的新嫁衣。时辰一到,她便坐入一乘轿子里,由四个汉子抬着,故意招摇过市地从镇子的东头朝西头走。新郎倌于麻子呢,同样是一身新人打扮,骑着一匹红鬃马,相伴在轿子旁。一对所谓的新人就在众人的注目下,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穿过镇街进了新房。
热闹的酒宴结束时,天就到了不早,新房内只剩下大姑和于麻子两个人。大姑虽然上演过逃婚大剧,在沂中支队一年多的历练也算经见了世面,但是她毕竟是个二十才出头的小女子,面对这场假婚礼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还是有点儿忐忑和惧怕。特别是当夜色已深,大家散去,她要独自面对大她十多岁的于麻子时,心不由砰然地跳个不停。坐在床沿上,连头都不敢抬。于麻子在婚礼上一直是笑容灿灿的,不时与这个喝酒,与那个碰杯,嗓门大得似打雷,及至走进新房面对我大姑时,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便坐在那里不说话,只将一支烟斗含在口中默默地吸。
我大姑望着,不知怎么就放松了下来,道,于队长,你怎么不说话呢?
于麻子嘿嘿地干笑了一下道,这个假成亲,不知道灵不灵。
我大姑说,说不定鬼子就信了,就把兰姐放出来了呢。
怕是鬼子没有这么傻。于麻子担忧地说。
我大姑没有再说话,想起生死未卜的兰姐,还有那三个可怜的孩子,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大姑是睡在床上的,于麻子则从床底下扯出个草帘子,合衣睡在了草帘子上。
要想将戏演得逼真,最终达到目的,单是靠举行一场假婚礼显然还不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姑与于麻子便似真正的夫妻一般,生活在一起了。那三个孩子自然也接了回来。过去,三个孩子是称呼她为蓉姑姑的,现在要改口管她叫娘才能以假乱真。六岁的大牛已经懂事,让他改口管蓉姑姑叫娘,他无法接受,低着脑袋跑开了。三岁的二牛却很听话,让他改口叫娘,他小嘴一张叫得痛快而又脆生。第一次听二牛叫娘时,大姑的脸羞红成了一朵花,低下头老半天不能适应。
然而,不久发生的事情却证明了这场假成亲,其实是件弄巧成拙的事情。消息传到沂水城,鬼子倒是相信了于麻子已经另娶新欢,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将李月兰放掉,非但没有放掉,还将她残忍地枪杀了。
李月兰被枪杀,大姑同于麻子的假成亲就没有了意义,两人的关系便又回归到原来的状态。只是,那三个没有了娘的孩子还得需要她来照料。此时的大姑,已经完全胜任了一个母亲的角色。在她的努力下,三牛成功断奶,靠面糊糊和小米粥同样吃得香香甜甜。六岁的大牛也接受了她这个娘,即便是他亲娘牺牲的消息传来,假成亲的大剧早已落幕,应该改口重新叫她姑姑了,他却把个娘叫得越发亲切而又脆生。
有那么一天,大姑将大牛唤过来说,大牛,今后不许再管姑姑叫娘了。
大牛说,为啥不能叫娘了?
大姑说,因为姑姑是你们的姑姑,不是你们的娘。
不!大牛却固执地说,俺亲娘牺牲了,姑姑就是俺的亲娘。大牛说着还故意用更大的声音管她叫了一声娘。
大牛叫了一声娘,二牛听到了,也跟着叫了一声娘。刚满周岁的三牛正呀呀学语,竟然用稚嫩的声音也叫了一声娘。大姑望着三个没娘的孩子,鼻子一酸,眼泪就骨碌碌地滚了下来,在脸上纵纵横横地爬。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三个孩子一古脑儿地拥在了怀里。
三
大姑逃婚投身抗日时,沂蒙山的抗日形势还十分严峻。日本鬼子来势汹汹,三天两日就搞一次大规模的扫荡,到处烧杀抢掠,把沂蒙山变成了一片焦土。随着时日的一天天过去,沂蒙山的抗日军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不断地发展和壮大,形势便来了个大反转,终于在一九四四年的八月,在一个天热得似下火的日子里,一举解放了沂水城。
就是在解放沂水城的那一天,大姑有了一个意外的邂逅。那个意外的邂逅,让她见到了自己的意中人田德林。当时,大姑正组织妇女在一个叫黄山铺的镇子上慰问得胜归来的战士,同样参加解放沂水城战斗的于麻子走过来对我大姑说,彭美蓉同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大姑说。
田德林。于麻子道。
大姑的眼睛一下子便瞪大了,嘴里叫道,真得?他现在在哪里?
于麻子回过头,向不远处一指道,你看,那个人是谁?
大姑一抬眼,就看见一位腰里挎着匣子枪的军人,正远远地站在那里望着她。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虽然田德林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大姑还是有点儿认不出他来了。她丢下手中正在张贴的大红标语,向那位军人迎了上去,走了几步之后却又停下来,她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意中人,就是她逃婚去投奔的田德林。她的心不由砰砰地跳了起来。她站在那里,砰然而跳的心还无法平静时,那个军人已经迎了上来,立在了她面前,并且开了腔,彭美蓉同志,你还认得我吗?
大姑忙上前一步说,你真的是田德林啊?
田德林哈哈大笑道,你认不出我来了,总不会忘记坡里疃的小石桥吧?
坡里疃的小石桥,大姑自然永远铭记,那是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也是两人互吐心声的地方。大姑的眼睛在亮了的同时,早有泪花晶莹地迸发了出来。
两人的手紧紧地相握在一起。
沂水城之战,消灭了三十多个鬼子和近千名伪军,从此,沂蒙山根据地的抗日力量越发强大和壮大,下一步就是扩大战果,收复莒州城和蒙阴城了。
在收复莒州城与蒙阴城之前的一段时间里,田德林所在的部队在高庄一带休整,大姑他们的武工队则在杏峪子村驻扎。两人的恋爱故事便在这个战斗间歇里,似一个美妙的传奇,飞快地传播了开。终于有那么一天,就传到了部队一位首长的耳朵里。那位首长十分喜欢田德林这个侦察英雄,便决定为两人完婚。
从高庄到杏峪子村有十来里山路,中间还要翻过一座崮峰黑黑的大山。成亲的那一天,田德林带着一个排的队伍来杏峪子村接人。沂中支队与武工队则扮演娘家人的角色,披红挂彩地为大姑送行。大姑便再一次穿上了她的新嫁衣。那是秋日里的一个早晨,阳光灿灿,微风扑面,地里的秋庄稼正待收获,大姑被新郎田德林扶上一匹战马,在一片鞭炮与欢呼声中上了路。一行人先是沿着弯弯的小巷走出村子,随之穿过村旁的一片树林子,然后便走在一面斜斜的山坡上。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然而,就在接亲的队伍马上就要翻过山坡,在大家的视线里消失时,突然从村子里飞也似地奔跑出三个孩子。三个孩子一面奔跑着,一面嘴里哇哇大哭。接亲的队伍不由停了下来,纷纷地回过头。骑在马上的大姑自然也回过了头。她一回头,立刻就认出了那三个孩子是谁。他们是于麻子的三个儿子,也就是大牛二牛和三牛。现在,大牛都十岁了,个子似抽了条的柳枝儿,高高挑挑。二牛七岁了,虎生生地似只小马驹。最小的三牛也五岁了,壮得赛只小老虎。因为她要与田德林成亲,三个孩子是放在杏峪子村一户姓刘的大嫂家里照看的,成亲的事情也是瞒着他们的。不知道为什么,三个孩子不仅知晓了,还哭叫着追来了。
大姑见到三个孩子,在怔了一下后,还是让田德林扶着下了马,向三个孩子快步迎了上去。迎到近前,一下腰就将跑在最前面的大牛拥在了怀里,接着又拥住了随后跑来的二牛和三牛。等将三个孩子统统拥住后,大姑才摸着他们的小脑袋开了腔,你们仨咋跑来了呢?
三个孩子的泪水便如同决堤的河流奔涌而出,一齐哭着道,俺不让你走,俺不让你离开俺们。
大姑望着三个孩子,慈爱地笑了道,孩子,姑姑不会离开你们的,姑姑跟你们的田叔叔成了亲,马上就会回来的。
三个孩子却还是哭,并且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腿,摇头道,你骗人,俺们知道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就不要俺们了。
大姑怔了怔,摸着他们的小脑袋说,怎么会呢,姑姑会回来的,明天就会回来的呢。
大姑的话刚说到这里,一只大手却突然从半空里伸了过来,扯着那三个孩子就走。大姑抬眼一看,原来是于麻子。于麻子似乎是从天而降,一面扯着三个孩子,一面就是一声吼,狗小子们,闹什么闹?快给老子回去!三个孩子是惧怕爹的,便一个一个地噤了声。非但不敢再哭闹,还忙将抱住大姑的手松了开。大姑也就趁机脱开了身。脱开身的大姑便抹去眼里含着的泪花,转身朝回走。她一步一步地走着,差不多快要走到新郎身边时,就在这当儿,一个改变她命运的状况却又一次发生。她听到身后的三个孩子一面被他们的爹拖着走,一面挣扎着回过头,冲着她大声地哭喊起来。
三个孩子喊,娘啊,俺不让你走!
三个孩子又喊,娘啊,你快回来啊!
三个孩子接着喊,娘啊娘,俺要娘!
一声娘啊,刀子似地戳到了大姑的心尖子上。
又一声娘啊,让大姑的心尖子颤了那么一颤。
再一声娘啊,就让大姑钉子似地立在那里不动了。
大姑钉子似的立在了那里,眼里就涌出了一串串泪水。她一任那泪水在脸上奔流着,只是立在那儿凝然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决断便让她咬紧了牙关。她慢慢走向新郎田德林,在他面前站了下来。她先是理了理搭在额前的一绺黑发,然后便将目光望过去,久久之后,她一脸平静与凛然地说道,德林,俺对不起你,俺不能跟你成亲了。她说罢之后就扭过头,快快地向回走去,走得决绝而又义无反顾。
那个新郎早成了一只木鸡。
四
大姑嫁给了于麻子,成了那三个孩子名正言顺的娘。
只是,嫁给于麻子的大姑并没有同她的丈夫白头到老,两人甚至都没有生出个孩子来,于麻子就在随后发生的内战中,牺牲在了淮海战场上。
大姑在内战打响后没有随军南下,她留在了沂蒙山区做地方工作。她的具体任务便是在照顾好于麻子那三个孩子的同时,发动群众拥军支前,直到全国解放。本来,全国解放后,政府要安排大姑去沂水县城做妇女工作的,当上级领导找她谈话时,她却摇着脑袋坚决地拒绝了。于是,大姑回到了地处沂南县葛店乡的于家沟子村。
大姑从此成了一位农民。
成了农民的大姑,就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了那三个孩子的养育上。没过多久,大牛便长成一条虎虎生生的小伙子。为此,大姑特地跑了一次坡里疃,将我的一位堂姐带回来,让她嫁给了大牛。接下来不长间时,大姑又送二牛参了军。继之,三牛也长大成人。正好沂蒙山一带建起好几家军工厂,要在村里招收一部分工人,三牛便穿上一身蓝色的工装,上班当工人去了。
当三个孩子都硬了翅膀,成家的成家,飞走的飞走时,其实我大姑才四十岁刚出头。虽然她穿的衣物是乡下人穿的粗布衣,吃的食物是地瓜煎饼和菜糊糊,但是出生在大户人家的她,从小就让沂河水滋养的她,再加上天生的丽质,还是透出别的女人所不具备的姿容来。她扭动腰肢走在村巷里的时候,仍然能扭出让男人心旌摇荡的韵味儿。而动员她再嫁的念头,也一直是爷爷和奶奶的心上事。
实际上,早在大姑带着三个孩子回于家沟子村时,爷爷就派我父亲陪着我奶奶来劝过大姑,让她找一个人嫁掉,只是遭到了大姑的断然拒绝。当她的最小的儿子三牛当了工人走了时,爷爷心还不死,竟然亲自上阵来劝他的大女儿改嫁。从坡里疃镇到于家沟子村有一百多里地,不通汽车,途中还要翻越好几座大山,已是七十多岁的爷爷再一次叫上我父亲,骑着一头毛驴子来到了大姑面前。
爷爷亲自出马,自然是有备而来,他已经为我大姑物色好一位对象。
那位对象便是孙耀民。
当年我大姑的逃婚,一直是桩让我爷爷蒙羞的事情。为此,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镇人面前抬不起头,更无法面对蒙阴城里孙家的人。直到后来,当孙耀民跟着王洪九成了千夫所指的汉奸时,他的心情才好了些,也接受了这个结果。然而,当了汉奸的孙耀民却并没有在那条死路上走到黑,就在临沂城解放的前几天,他接受策反率部起义,算是给自己择了条后路。全国解放,他回到了蒙阴县城,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巧的是,他任教师的学校就在坡里疃。
那一天,当爷爷向大姑提起孙耀民的名字时,我大姑在怔了半天后,还是将头摇成了货郎鼓,道,爹呀,天底下就没有别的男人了吗,怎么又是那个孙耀民啊?
爷爷说,咱们彭家和孙家是世交呢,咱们俩家结不成亲,我死不瞑目呢。再者说了,他现在已不是汉奸了,是人民教师了呢。
不!我大姑断然说,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人,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是不会再嫁给他的。
爷爷非常失望,又拿女儿没有奈何,道,那你总不能这么过一辈子啊?
大姑说,这么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三个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比亲生的还亲呢。
爷爷张张嘴,终于没有了话说,从此算是死了心。
大姑便继续以后娘的身份在村里寡居。
大约在大姑的年龄接近五十岁的那一年,一场运动突然爆发,没过几天就波及到了于家沟子村。村里有那么几个人闻风而动,拉起旗帜造起了反。因为于家沟子村很小,没有走资派可批斗,更没有什么地富反坏右,造反派们虽是张牙舞爪,却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就将眼睛盯向了我大姑。我大姑的出身他们是知道的,嫁给于麻子之后又没有生出个孩子来,造反派们就转起了眼珠子。这一转眼珠子,他们就给大姑觅到了罪名,说我大姑是地主家的小姐,是打入革命家庭的特务。于是,就有那么一天,在村子外边的河滩上,召开了由全葛店公社社员参加的万人大会。
时间已是冬天,冷风嗖嗖,雪花飞扬,寒冷却没有吓退造反派们的革命热情,他们将我大姑从家里揪出来,一步步地押向会场。然而,就在我大姑被押到台上接受批斗时,会场突然有些乱,只见台下的人群中突然跳出三个汉子,他们一面怒吼着,一面分开众人冲到台上,将我大姑护在了身后。
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造反派头头早认出那三个汉子是什么人,正是大牛二牛和三牛。大牛一身农民打扮,二牛与三牛却一个穿着绿色的军装,一个穿着蓝色的工作服。造反派头头望着,有些色厉内荏地道,于大牛、于二牛、于三牛,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牛一齐说,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决不容许动我们娘一根毫毛!
造反派头头说,彭美蓉不是你们的亲娘,她是地主家的小姐,是特务,你们身为烈士后代,要有清醒的头脑,要坚决与她划清界线。
胡说!三个牛一齐吼道,她虽然不是我们的亲娘,却比亲娘还要亲千倍,亲万倍!三个牛说着回转过身,望着他们那没有血缘的娘,突然齐齐地跪了下来,一面眼里泪水飞迸,一面大声叫道,娘啊,娘!
那一天,我大姑在押上台来时,一直是昂着脑袋用冷眼面对这一切的,见三个儿子为自己挺身而出,她已经有泪花在眼里闪动。等三个儿子跪倒在她面前,大声地管她叫娘的时候,她在感动得鼻子发酸的同时,不由想起当年她嫁给田德林那天的情景。那时,三个儿子还都是孩子,现在,他们却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了。而大牛,头上都有了点点的白发。她望着没有血缘的三个儿子,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蹲下身,将他们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五
那场运动结束,当日子再过去十多年之后,我大姑成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我爷爷和奶奶则在这段岁月里相继离开了人世。就在这时候,大姑的生命遇到了一个坎,癌症将她送上了鬼门关。检查结果在沂南县人民医院里出来时,和她生活在一起的大牛傻了眼,忙将在省军区当军官的二牛和当工人的三牛唤了回来。哥儿仨望着重病的老人焦急万分,当天商定要带大姑到济南做手术。
第二天,大姑就住进了省立人民医院。
手术那天,相邻的两个手术室里各有一台手术同时进行。我大姑被她的三个儿子扶上一辆小推车,在一位护士的引领下进了电梯。电梯徐徐而上,升到有手术室的那一层时停了下来,门打开,大家将她推出了电梯间。正巧相邻的另一间电梯的门也刚好打开,从里面同样推出一位要做手术的病人。两位病人就被各自的亲属簇拥着,沿着走廊朝手术室方向走。两位病人的精神都还好,在两辆小车向手术室走的时候,大姑便将目光转向了那位病号。那病号是位男病号,年龄同她差不多,头发已经似雪一样白。他的情况看上去还不错,是坐在小推车上的。大姑拿眼望他时,他也拿眼来望我大姑。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后,眼神儿就变了。那男病号的眉头锁起来,眼瞪大了再瞪大。我大姑同样锁起了眉头,同样将眼瞪大了再瞪大。接着,她就挣扎着坐起来,冲着那病号开了腔,你是谁,我怎么看着怪面熟啊?
那男病号开腔道,你是谁,我怎么看着也怪面熟啊?
我大姑说,你别是田德林吧?
那男病号道,难道你是彭美蓉?
我大姑叫道,德林,你真是德林啊?咱们怎么会在这里见面啊?
那男病号同样叫道,你真是彭美蓉啊?我怎么觉得这是在做梦啊?
那男病号正是大姑当年的恋人田德林。
田德林在全国解放后转业到了地方,在济南市公安局副政委的位置上离休。他和我大姑一样,也不幸患上了癌症。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儿在分别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后,在如此的时候,在如此的地方相遇,都有点不好接受,都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一时感叹万千,唏嘘不已。两双大手不由地颤抖着伸出,紧紧地相握在一起。他们都老泪纵横。
大姑的手术做得还算顺利,两个来小时就告结束。大姑回到病房,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田德林的情况。
田德林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出了手术室之后没有进普通病房,而是进了重症监护室。当着军官的二牛从医生那里得知,他的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胸部打开之后根本无法切除,又原样缝合了起来。尽管二牛没有将真情说出来,大姑还是预感到了什么,眉头锁着久久没有打开。
当大姑出院的时候,田德林已经离开了人世。
大姑虽然出院,她身上的癌细胞还是在不久之后又复发了。此时,三个儿子所做的事情,便是为她准备后事。
早在大牛成家立业的那一年,在大姑的主张下,就将于麻子的遗骨和李月兰的遗骨迁了回来,安葬在了于家沟子村里的祖坟地。那一年,在将他们夫妻下葬的同时,在大牛二牛与三牛的主张下,也将大姑的墓穴挖好。坟墓的格局是于麻子居中,李月兰与大姑分别在他的左右两侧。这也是沂蒙山区娶过两房媳妇的人死后墓葬的传统格局。现在,大姑的日子已经不多,在墓穴挖好的情况下,只有打造棺木和置备寿衣两件事情了。
后事全部准备停当,三个儿子便守在了病榻前,等着大姑闭眼的那一刻。
半个月之后,大姑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三周岁。
大姑辞世,她那三个没有血缘的儿子,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们,披麻戴孝地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那天,我代表逝者的娘家人,也赶来参加了葬礼。
那天天气晴好,又是刺槐花开放的季节,山里一片雪似的白,似是为她老人家披上了素缟。大姑的骨灰抱在大牛的怀里,一步一步地走在最前面,其他人则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紧随其后。大家先是穿过村巷,接着出了村子,然后涉过村外那道小河,便沿着一条小路上了山。只是,他们并没有去于家的祖坟地,更没有将大姑与于麻子合葬。
大姑在临咽气的时候留下遗嘱,要将她的骨灰撒在村子旁边的大山中。
送葬的队伍上了山,渐渐地登上了一座高山的山巅。当大姑的骨灰被她那些没有血缘的子孙们一把一把地捧出来,抛撒在已经染上新绿的大山之中的时候,此时此废,她的侄子我不知怎么便想起了大姑当年的逃婚。我忽然觉得大姑对于自己后事的选择,似乎又是一次逃婚。而且与上一次相同,完全是为了爱情,是追随她的意中人去了。因为在半年前,田德林离世后,他的骨灰就撒在了曾经战斗过的沂蒙山。
风,将大姑的骨灰吹入青山绿水中。两个相爱的人儿在活着的时候没有结成夫妻,但是在他们离开人世后,却永远地相伴在一起了。他们的躯体与灵魂将化为一捧沃土,滋养和孕育着山里的一切,让他们的爱情与生命以另一种形式,更加绚丽灿烂地盛开与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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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杜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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