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母亲
（组诗）
陈正才
母 亲 眼 中
是谁说，儿女眼中有万千世界
母亲的眼中只有儿女
我的母亲，眼中却有两个影像
一个是儿女，一个是菩萨
苦难咬伤了母亲的大半辈子
咬伤了母亲的身体和自尊
母亲用伤痕的结痂
拌和着与伴她四处赶场淘生的
风雪泥泞和暴雨骄阳
养大了我们这一群嗷嗷待哺
养大了，就飞到遥远的枝头
只能用一次次的探望、一个个的电话
一张张儿女、孙辈、重孙辈的照片
擦亮母亲古镇般陈旧的晚年
母亲伤痕累累的自尊
劝阻她别把儿女家中的沙发坐热
摊开一卷卷虔诚和皈依
只上过扫盲班的母亲
居然能把佛家经书的无限深奥
诵读成一条流畅的赤水河
她把剩下的时光捻成一粒粒佛珠
悬挂在老宅头顶的黄桷树上
慈祥、从容，一遍葱茏
悬挂着的还有母亲的祈愿
每个菩萨生日、庙会法事
她都要奉献自己舍不得的吃穿
只为把儿孙的名字
排队到冥远的功德
每个夜深人静，端详着儿孙的照片
泪花与怜爱就会写满她古稀的眼眶
母亲呀
你的眼中其实只有一个影像
儿女就是儿女
菩萨，是你送给儿女的雨伞
是你母爱中
罩住儿女的那圈光晕
2018.5.13母亲节
遗 产
那时母亲很年轻我很幼小
那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艰难的夜晚只有母亲的故事可以照明
清油灯的火苗烧得夏夜吱吱叫
清水柔韧了的麦草满身清香
母亲背靠着青石水缸取凉
支起长板凳打草帽
一边把练着瑜伽的麦草姑娘们编队
一边就给我摆龙门阵
张七姐下凡配董允。白娘娘水漫金山寺……
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天河会织女……
包龙图智斩陈世美。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
望娘滩。落妹垴。小魔桌……
穆桂英。樊梨花。王宝钏……
母亲的故事始终讲不完
如同青石水缸装满赤水河的波涛
母亲没有文化
不晓得二十四史和历史教科书
她讲的全都是民间故事
在舌尖和饭后茶余流淌了三千年
这些故事都讲老百姓心头认可的道理
百姓认可的道理就是天下的道理
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必遭恶报
不孝之人，要遭雷打
昧良之人，投胎牛马
勤劳人人爱，节俭天关怀
善与恶、是与非、因与果
还有凄凉得美丽无比的爱情……
母亲啊，你过早地为我打开了
我们民族至真至善至美的心灵史
故事都很古老
经过母亲口中流出来时
她都要咀嚼一回
有时嚼得重一些，细一些
有时嚼得轻一些，粗一些
每个故事每一次像一朵朵花开出来
就都长相不一样，或者换了件衣裳
孝子、忠臣、爱情、勤劳、勇敢
每次出场都那样年轻美丽英姿飒爽温婉光鲜
我夜夜浸泡在眼泪与朝霞
母亲讲着讲着就沉默进了长夜
我推醒她，疲惫不堪的长夜又亮出星光
更多的时候是我困了
趴在母亲的腿上悄无声息
母亲就把还没收尾的故事
卷成被子，盖着我稚嫩的梦
她继续打草帽，编织着
家庭的生计和儿女的未来
黔北高原古老的夜晚啊
母亲用一个一个的故事
丈量过、充实过、安抚过的躁动的夜晚
你是否记得我母亲年轻的嗓音
嗓音里荡漾着的永恒而年轻的母爱
母亲啊，
在那些没有亮光的夜晚
你把星星种进了我的梦里
这是你留给儿子，任谁也夺不走的
最大的遗产
2018.5.18-19
神 谕
记忆中的正月初一是幸福绽放的日子
一年中唯有这一天全家人一起出门
唯有这一天不会被父亲母亲打骂
这天被开张，一年都不利达
我们穿着新衣服的光鲜
揣满糖豆苕块雕枣等等过年的味道
还揣着关于亲情和血缘的迷迷糊糊的意义
为先人上坟
母亲总是对路上的寒暄报以欢颜
总是将拦路的石头和枯枝断树请到旁边
总是赞美路旁沉默的大孃表叔遗留的慈爱
更多的时候，她站在外婆墓前抬头看天
叨咕“正月初一没下雨，谨防天干喔”
并且直到晚上都愁眉苦脸
仿佛担心五谷瘪壳，天下粮仓饿肚皮
其实她只是百货店的售货员
如今我的日子经常出现在过去
我发现母亲的杞忧链接成我的注定
我总是无视身边泉水般滴落的美好
忧心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物
拼命汲取微茫命运的苦汁
我也认出母亲杞忧的愁眉
愁眉中挤出的最后一滴湿润
将要分给五谷，给人，给树
给鸟儿，给甲虫
还分给土地里悄悄盛开的蚯蚓
正月初一是个神奇的日子
在农历中修炼了三千年的情怀
用一位母亲平凡的口吻
传达这个民族
爱用忧虑和悲悯表达的
神谕
2019.2.6 正月初二
母亲90周岁诞辰纪念日
光明的代价
也许，回到家中的那个夜晚
你和父亲黯然相对
忧伤染黄了整个三月
也许，父亲抽着廉价的叶子烟
咳嗽和叹息像赤水河的涛声
高一阵，低一阵
而你，抓着父亲的肩膀
轻轻捶打他微驼的肩背
自己却潸然泪下
不！母亲
我不相信你会流泪
就在白天，在区医院会议室
在欢送我参军的座谈会上
你说——前方在打仗
我送儿子上战场
送他走一条光明的路
这时，母亲，你没流泪
我没流泪，大家没流泪
整个中华民族神色凝重，都没有流泪
一九七九年三月初，南疆炮声隆隆
为国家慷慨赴死的一腔豪情
把我拉到木棉燃烧的烈血边关
我是长子，少年十七岁，刚顶替父亲工作
刚成为家中体力和经济的大山
精神上责任上的梁柱
唯一的壮劳力啊，一半的固定收入啊
追着一声军号就走远了
母亲，我现在才理解了
你光明的代价是什么
戍边岁月，我站岗过，
巡逻过，潜伏过，搜山过
猫耳洞挖过，战壕蹲过
当一声枪响刺穿睡梦，我跳起来
冲进掩体，抱着冲锋枪
紧张也使我的小腿哆嗦过
但儿子从来没有退缩过
在我影子的后面
还有一个影子时刻相随
母亲，那是你送给我的光明
血火里浸泡的十载啊
没听过你一声怨怼
就像当初我没报告你和父亲就报名应征
你没有一句责怪和劝阻
只是把躲在抽屉里那几张瘦弱的票子
换成我出征前那几天壮硕的伙食
镜框中父亲的光荣退休
换成了我的光荣入伍
悄悄准备了我穿军装的笑容
准备了环绕照片表示坚强不屈的黑纱
每夜，弟妹们的叽叽喳喳被睡眠淹没
面对墙上的镜框，你神情惨淡
一任老宅头顶古老的黄桷树
呼啦啦的风声抽去你胸中的血丝
赶场路上风雪弥漫稀泥烂窖
两根锋利的背绳紧咬着肩膀与艰沉
你用坚定的步履鼓励满面的霜雪与摇晃的身形
回到家中，浑身才像被棒子排打过
母亲，由你口授、兄弟的每一次执笔啊
却只有满满一封笑声朗朗的乡音
在前方陪伴钢铁的芬芳
某年某月，边关又有恶仗要打
我们在营区抢挖战壕
因为持续劳累，或许因为中暑
我握着铁锹，一头栽倒在地
红土瞬间捂紧我的嘴巴
但我没死，我骨头很硬
反而撞掉了死神几颗稀疏的牙齿
那一瞬，在故乡
一位苍老的母亲猛然心痛
手中沉重的猪食桶砸到地上
“儿哪！——”
泪水像夏天的暴雨訇然爆发
2018.3.5 初稿
2018.6.23 修改
《母亲们》木刻版画 珂勒惠支
作者简介
陈正才，1961年生于贵州习水。1977年参加工作。1979年3月入伍，历任战士报道员，边防团、军分区、省军区宣传干事，《边防文学》编辑，省军区宣传处副处长，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市人武部政委、市委常委等职。上校军衔。2004年转业，曾任厅办公室副主任，厅宣传中心主任兼省林业文联主席、《云南林业》杂志主编、《中国绿色时报》云南记者站站长等职。现提前退休。先后就读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中央党校，大学学历。有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散见媒体。有作品获奖、收入选集、受到评论。云南省第七届文联委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首届军事文学奖评委。入选《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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