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 长
作者：郭 安
技校临毕业，我们“电钳班”去煤矿上实习课。那时大家十七、八岁，花样年华，青春懵懂，对实习生活充满了新奇和憧憬。宿舍楼前同学们打好行李，乘上汽车，告别学校，欢歌笑语，一路北上。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前行，中午开到一座小镇食堂边停下。冬日小镇，寒风凛冽，电线杆上一根根电线被风吹的左右摆动，临街几家商店半遮着门，窄窄的街道边偶尔晃过一道人影或一辆汽车风驰而过。我们下车捂着耳朵，哈着热气，钻进食堂，围在桌前，一人要碗羊肉臊子饸饹，“吸溜吸溜”吃起来。面香汤鲜，捞完面，喝口汤，大家冒了一头汗，全身暖和许多。
吃完午饭，离开镇子。汽车翻过四、五道山梁，再吃力地爬上一座山顶。这时从车窗远眺山坳，有一条曲折结冰的小溪，几十排冒着袅袅青烟的简易瓦房和一座插着红旗的高大建井架。这里是我们实习之地，一处正在筹建的煤矿。
晚上，男生集中一间大宿舍里住。宿舍中间放着一方大桌子，靠墙摆着十几个双层铁架子床。室内阴阴冷冷，没有暖气和火炉子，窗户缝吹进来丝丝寒风。大家铺好被褥，在床上或躺或坐，兴奋地你一言、我一语、他一句，聊天到深夜，渐渐地睡着了。后半夜，月光洒进宿舍，寒风轻叩窗棂。不知不觉中我被冻醒了，打着冷颤向上拉被沿，侧身一瞅，看见大家都裹着被子，蜷成一团，喃喃低语，也被冻醒了。圆胖的小喵脑子活、办法多，他起身拉开灯，带领大家移开桌子，把铁架子床拉成两大行，摆成两条大通铺。我们被子摞被子，肩膀挨肩膀，相互取暖，等待拂晓……
矿食堂在宿舍旁边，灶上有米饭、汤面和馒头，还蒸些花卷。蔬菜只有萝卜、白菜和马铃薯，翻来覆去的几样菜，天天有、顿顿上，吃得人头晕胃酸，到饭点就犯愁。有时，我们几人偷偷搭上拉煤车，跑到镇上咥碗香喷喷的羊肉泡，算是打“牙祭”吧！
不久，有的同学水土不服，患上黄水疮，手脸起大大小小的脓包，一挠就破，痛痒难忍。夜深人静，全班年龄最小的刘熊，敷上治疗脓疮膏药，捂着被子低声哭泣。我们起来劝慰他，不要难过，走出校门要撑得住艰苦磨练。可是躺在被窝里，仰对冰凉墙壁，谁有不眼含泪水，思念父母，怀念温暖的家哪！？
一天，大雪封山，山高路滑，汽车无法进矿区。井下挖掘急需电缆，可人员短缺，矿上决定安排实习生去小镇背些电缆回来。
翌日清晨，我们男生在院子里排成一行，在一位掘进队队长带领下，向几十公里外的镇子走去。路上，瘦高的李兔送我一副护耳。用红黄色炮线交缠野兔灰长毛做成的护耳，戴上很滑稽，但感觉毛绒绒、暖和和，冻的红肿耳朵迎风不疼了。
崎岖山路积雪很厚，一步一滑走得费劲，中午我们赶到了镇上。冬季山区的白天很短，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就急火火下山藏起来。队长为赶时间，领到电缆后，给每人手里塞了两个烧饼，肩膀上放一捆电缆，便带着我们急匆匆地往回走。
时间过得很快，翻过几道山梁，一轮明月悄悄悬挂在天边。我们扛着电缆，排成一溜走在山路上。夜晚，路旁松树变成无声巨人，向漆黑松林深处望去，顿感到无形的阴惨。山谷四周很静，只有踩在雪地上“唦唦”脚步声。一阵寒风吹过，几片冰冷雪花悄然落入衣内，浑身不由打起寒颤。队长走在前面，甩上我们百十米远，把电缆放在雪地上，坐在上面，一声不吭地吸着烟，等着我们赶上来。
夜更深了，饥饿、疲劳、寒冷让肩头的电缆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艰难。终于，队伍里传出了哭声。
“嚎鼻子，灰汉子！”怱然，队伍前面一张满是黑胡茬的嘴唇，骂出一句乡村土话。顺着骂声看去，一双眼睛闪着逼人的光芒，高耸圆弦形的鼻梁不时抽搐，刚才默不作声的队长发怒了。他用浓重的鼻音语调，对着呆站的我们一番乱骂。一阵寒风吹来，他停住了骂声，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走到我们面前，大喝一声“喝！”
大家有些诧异，互相看了看，没人上前接瓶子。队长被激怒了，拿着瓶口先凑到我嘴边，我急忙一闪，躲在一边，他向前用大手抓住我的脖子向上一提，酒顺着张开的嘴流了下去，热辣辣的高粱酒直冲头顶，呛的我蹲下身，直流眼泪。队长提着酒瓶，转身来到其他同学跟前。望着他的背影，我心中猛得升起愤怒，扬起拳头，紧走几步扑向他。宽厚的王凯一把拉住我……高高举起的手，慢慢放下，我抓起一把雪狠狠地擦了擦额头，冰冷让胸中燃烧的怒火平息下来。大家被迫喝过酒后，队长仰头喝掉瓶里剩酒，摸摸沾满雪花的胡须，将瓶子向地上一甩，大喊一声“走！”
皎洁月光下，山谷里回荡着队长响亮地责骂土话。我们如同受惊吓的羔羊，背着电缆，争先向前奔跑，谁都害怕落到后面，被队长狠狠地踢上一脚。
热汗从我的额头渗了出来，顺着向下流，寒风一吹，一阵眼花瞭乱的晕眩。我腿一软，脚一滑，跌倒雪地上，电缆滚落到一边。
“快走！”队长拽起我，拾起电缆，大步向前走去。
望着他那高大的背影，我抬头定了定神，连滚带爬地朝前追去。
翻过一座山峁，向下望去，煤矿就在眼前，建井架上明亮的灯光引燃了大家的笑容。队长走到山坡边，双手掬成喇叭状，扯着嗓子向下喊：“老刘，俺们回来了，快给后生们准备好饭嘞！”
声音在山谷里传的很远，房头食堂亮起了一盏灯光。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上了八路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儿嘿哟，
打日本就顾不上……
随着队长高昂的信天游，我们呼喊着，冲下了山。
简陋食堂中间有一张大桌子，一大盆烩菜、一笼蒸馍、十几碗条子肉放在上面，蒸腾热气萦绕在灯光周围。队长撒了撒小黑瓷碗里的水，用袖子擦了擦，倒上酒，给每人面前摆一碗。
他踩着凳子，举起碗说：“后生们，今晚辛苦了！老叔先敬你们这一碗。”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喝醉了。
离开煤矿很多年了，我人生经历了各种挫折和磨难，面对重压和阻碍，时时感到难以喘息。每当想放弃努力时，我眼前浮现出群山包裹的煤矿，明月当空的山谷，辣嘴烧心的白酒，心底闪动着队长高大的身影，他似乎又向跌倒不起的我，再次大喊“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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